大宋的兵马彻底沦为摆设,不是一年两年之间的事了。
    自从辽宋签订了澶渊之盟,北方压力顿减,河北、河东的军治就逐渐腐坏。
    相反西边因为和西夏一直打,西军实力反而有所加强。
    在大宋有个很有趣的局面,就是朝中的相公们商议裁撤军马的时候,从文到武人人显得为难,好似一旦裁撤这些军中丘八,他们就要生变闹事一样。
    可真正到下定决心动手的时候,被裁撤归农的军汉们,却少有生事的。
    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,底层的士卒过得有多艰难。
    这些军汉也不是傻子,在军中既要供权贵役使,还要被狠狠剋扣军餉。
    稍有不对,军法还会落在头上,大宋军法是很严的,陈绍当年入伍,光是听“杀杀杀”的军规,就听得头晕脑胀的。
    比起在营中被奴役,军汉们倒寧愿归农或者谋其他小生计过活。
    所以蔡京整飭禁军时候,大家都嚇得够戧,以为肯定会惹出乱子来。
    结果真下手之后,整顿军伍,强壮选將,裁撤老弱,被遣散的军汉们都没生出什么事情来。
    真正叫得厉害的,只有那些在大宋养兵之费上,吃得脑满肠肥的既得利益者。
    而没有军汉的支持,他们又没什么本钱,都被蔡京一一收拾了。
    后来高俅在京营拼命练兵,河北各地为了抗金而崛起的义军被宗泽收编,都成功的壮大了大宋的野战兵力。
    原来一团乱麻似的大宋军事体系,有那么一部分,变得简洁高效。
    尤其是战时事权归一,省去了许多的冗杂的多余机构,让兵知將、將知兵,再加上临时提拔的这些官员,如宗泽、王稟、马扩、张所、张叔夜,都还算是有能力的。
    这才让河北出现了能挡住宗翰大军的防线。
    但大宋千疮百孔,哪是这么容易就能拯救的,宗望只是稍微绕道,马上就撞上了大名府留守杜充这种送福利的经验宝宝。
    大名府腹地,完全陷入了恐慌之中!
    此刻在南乐镇城门之外,就是一片慌乱的景象。
    多少满面疲惫之色的百姓,正围在县城四门,苦苦哀求著能打开城门,放他们入城。
    而城墙之上,穿著赤袄的军汉,同样是满面紧张的望著城下纷扰的人群。
    这些百姓,多是大名府周围的百姓,甚至还有从更北方的冀州、洺州来的,他们在韃子南下就已经开始逃亡。
    这些时日下来,已然疲惫憔悴至极,南乐镇在此时规模不小,城墙也甚为完备,比一般军寨还要显得坚固些。
    逃到此间,这些早早上路的难民百姓终於觉得平安了些。
    到了这里,大名府总会派遣大军镇守这个要害所在罢?
    大家只求在城中有个容身之所,官府能施点薄粥,好歹让大家能多挨几日。
    平日里完粮纳税服徭役,层层负担一重重的压在百姓头上,田中地头拼死拼活,才打造出这么个富庶的大宋出来。
    现下女真韃子来了,一路守军望风溃散也就罢了,大家自己逃了出来,现在大宋的城池,总该让自家子民进去,这点要求,难道还过分么?
    数千衣衫襤褸的百姓围著城墙哭嚎哀求,求告之声惊天动地。
    城上守卫的不多军汉们还有徵发的民间强壮,扶著城垛满面不忍之色的向下而看,互相面面相覷,谁也没胆子去打开已经被堵死的城门。
    只是不断遣人,去寻能主事的人物赶紧上城,他们说了不算,也不敢贸然开门。
    否则真的追究下来,甚至有被杀头的风险。
    不知道过了多久,一个三十来岁,身材魁伟的军汉总算是走上城头。
    几名同样凶恶的亲卫簇拥在他的身后。
    看到这军將仿佛是能主事的人,城下百姓哀告之声骤然又高昂起来。
    “將爷,还请放俺们入城罢!逃到此间,好容易从韃子那里挣扎出一条性命,有老有弱,已经走不得了,粮食也吃乾净。將爷积些阴德罢!”
    “俺们男人可以卖气力修城墙,运土石砖瓦,做什么都成!就求给婆娘娃娃换口吃的,有个破庙烂窑都歇脚喘口气。將爷,发发慈悲罢!”
    “俺们要见县尊!平日里都是父母官,俺们百姓也真当父母一样敬著,现下子民有难。难道父母就弃之不顾了?”
    那军將扶著城垛,冷笑一声,丝毫不见怜悯,放开嗓门衝著城下大吼:“直娘贼,还见县尊,那甚鸟县尊,早就说要去大名府求援,三天前就拍拍屁股滚蛋了!就留下俺们在这里顶缸!”
    他说的其实只有一半实话,南乐县尊確实是逃跑了。
    但是他並不是被留下来顶缸的。
    这军將名叫田庆,本是附近的一个泼皮,有膂力,熟武艺,结交了不少的朋友。
    后来因为迫於生计,在军中谋了个差事。
    此番女真韃子来犯,別的县很多都是官员卷行李连夜奔逃。
    此间县令也准备走,害怕半路被人所害,於是了点钱,想要县中军汉护送。
    谁知道碰上这个田庆,是个混不吝的,他和几个弟兄商量了一番,一刀宰了县尊。
    霸占了他的钱財,虐杀了他的妻女,將隨行的人全宰了。
    然后託名县尊逃了,自己权领城中的防务,其他人躲还来不及,见他主动担当,也没有什么意见。
    殊不知,田庆正打算等韃子过来,將城池献上,换个金国的官儿噹噹。
    在他身边,几个亲信小声狞笑道:“大哥,把这些人放进来吧,听说韃子到处抓人,咱们把男人献上,女的玩腻了也交出去,说不定又是大功一件。”
    田庆点了点头,“还是你小子脑子灵泛。”
    正在他们小声密谋的时候,突然南方来了一群骑兵,为首一人看著城外乱糟糟的百姓,大声喝问,“你们是哪里来的百姓?”
    “北边逃过来的。”
    这些百姓不知道他们是哪一边的军马,都嚇得不敢动弹。
    面对这么多骑兵,就是逃也逃不掉。
    下面那人突然用枪指著城上,大声道:“定难军接手附近城防,速速开门。”
    田庆一听,不是女真人,竟然还想要自己开门。
    但是他瞧著这些骑兵,乌泱泱的十分嚇人,便壮著胆子,大声道:“可有朝廷的文书?”
    “战时一切从权,什么狗屁文书,韃子来了,你们能守住这镇子还是怎么地?”骑兵在马背上大喊:“等到韃子来了,这一城人都將成为韃子的生口,城中一切都会被他们掠去成为輜重。”
    “你这泼贼有几颗脑袋,能顶这么大的罪过!”
    田庆心中暗骂,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,“没有文书官牒,不能开城!”
    话音刚落,突然嗖的一箭,从他耳边飞过。
    田庆没有防备,耳朵被射去一块,血淋淋的十分嚇人。
    还没等他惨叫出声,箭矢齐刷刷地射了过来。
    田庆和他身边几个亲信,顿时被射成了刺蝟。
    曲端早就下令,为了挡住韃子,必须从快从速地接收附近城防、军寨,融入白马防线。
    为此不惜一切代价,战后若是有人弹劾,他自己会承担一切后果。
    底下的武官再次喊话,“速开城门!定难军接手附近所有城防!”
    看著已经被嚇傻的附近百姓,这武官又大喊道:“想要进城的,有序登记入城,有幽燕辽地口音的,不得入城,继续往南,那边有人接应你们。”
    城上的守军,不敢再反抗,赶紧打开城门。
    这一伙人进去之后不久,又有一队人马赶到,开始布置城防,分批次接纳难民入城。
    附近的州县,大多都是不怎么需要杀人,就能进入城中布防。
    本就嚇破了胆的城中兵马,见到有人愿意来守城,高兴还来不及。
    若是杜充从一开始,就主动防御,其实这些县城都还是有些防御力量的。
    毕竟大名府的这道防线,歷来都是大宋最重视的防线。
    曲端派人占据这些县治、堡寨之后,也收拢整训其中的兵马,作为防备力量。
    他们有了主心骨,自然就不会如先前一般绝望。
    陆陆续续,已经有州县和韃子交上了战,曲端的防线,也在整体前移。
    ——
    在得知宗望南下,已经和宋人交手之后。
    完顏宗翰也终於不装了,他不再和真定府的岳飞死磕,而是选择绕过他,从祁州南下。
    岳飞再厉害,也是靠著辛苦经营的防线,才能挡住女真甲士。
    他手下才多少兵马,而且大多是新招募半年的河北义军。
    完顏宗翰的手下,是十年老兵,灭国精锐。
    野战他们並不害怕岳飞,甚至有些轻视。
    岳飞这条防线,是需要大名府防线和他配合的,还需要宗泽在相州、磁州的支持。
    在他们的构想当中,也只有每条线都不出问题,才能勉强挡住女真韃子中的东路军再次南下。
    可是如今,先不提大名府率先拉胯,来的敌人也不是预想中的东路军了。
    而是两路大军同时南下。
    在看到宗望南下,再次横扫大名府之后,宗翰不用担心侧翼被袭击,也开始率兵南下。
    他留下娄室殿后,根本不惧真定府守军追来。
    大队的人马,从鼓城南下,经由赵州,再次进入河北腹地。
    一时间,河北西路也陷入了战火当中。可以想像的是,没有了军寨的防御,平原上的宋军,还不足以和女真甲士抗衡。
    真定府,东临山寨上,岳飞握著手中马槊,再不如原来拈著得心应手的感觉,持在手中,沉如山岳。
    闭上眼,他就能想到,大群大群的百姓,正在道路上惊惶的狂奔的景象。
    而背后韃虏胡骑拉出的骑兵散兵线,就如犬羊一般驱赶著这些汉家百姓。
    曾经他不是没有见到过,上次韃子来袭,自己的家乡河北西路的惨状,还歷歷在目。
    韃虏胡骑不时突入,挥刀在人群中砍杀,溅起一蓬蓬的血。百姓们就更加惊惶恐惧,互相推挤,老弱被踩在脚底,男子呼喊著自家妻儿。
    这些景象,岳飞一刻也不敢忘!
    自己家乡,河北的这些百姓纳粮服役,供养起这么庞大的一个帝国。
    供养起无数诗酒风流的名士,供养起无数自夸武勇的將门,供养起无数锦衣玉食的官吏。
    可是这个时候,他们又在哪里?
    怎么只有自己和麾下这帮苦哈哈在打!
    “统制,下山去追吧!”张宪在一旁,咬著牙说道。
    他和岳飞是同乡,韃子南下,很快就会杀到他们的家乡相州。
    因为他们都很清楚,真定府,是唯一能挡住韃子的防线了。
    据说宗帅亲自率兵去了大名府,折戟而归,大名府局势已经糜烂。
    张宪也不明白,不要说百姓们自己为什么不奋起抵抗,这些百姓无人组织,无人鼓舞。
    他们看到的只是大宋的官吏军士望风而逃,並没有人为他们射一箭、挥一刀。
    也难怪百姓们逃,也不再往大宋的腹心之地京畿逃去了,而是选择逃入河东!
    因为在去往汴梁的道路上,根本没有人在他们逃亡途中为他们沿途保护,哪怕跟这些百姓一起逃走的那些上位之人,都不见一个!
    这个大宋怎么了?为什么就没有人站出来。为什么就没有人为中流砥柱,挡在这些韃虏胡骑之前?
    反而是能战敢战的人。
    被这个大宋忌惮,被这个大宋提防,被这个大宋的君君臣臣们恨之欲使其死。
    反倒是杜充这种人,被他们护的如此周全,犯下多大的罪过,也不捨得轻轻动他一下。
    扣留军餉,害死了多少人?
    可他依然还是大名府的留守!
    此时就连岳飞,也不禁又想起了他和张宪等人,去云內打探消息时候,所见到的那一幕。
    银州兵从天而降,將围城的韃子驱逐。
    那一刻,无数骑兵救场的壮阔场面,实在是令人终生难忘。
    此时的岳飞,只觉得一口血气在胸中滚动。
    自己不能在这山寨上乾等!
    一瞬间气力似乎就全然回到了身上,在这血气推动之下,岳飞情不自禁的怒吼出声!
    “下山!追!”
    “杀!杀回相州去!”(本章完)
 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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